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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1章 嫂嫂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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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1章 嫂嫂7

天色黑沈, 寒意被門板隔絕在外,屋內炭火充足。

小廝推推秦秀才,秦秀才轉醒, 正有些怒火, 卻看屋子正中央坐著一人,把他嚇一大跳, 再看,那不正是秦放麽?

秦秀才:“你這是做什麽?”

秦放示意小廝出門, 他自己點了燈, 甩滅手中火柴。

房中鋪上一層淡淡的暗光。

一陣沈默中,秦秀才又問:“這麽晚, 你有什麽事嗎?不能明天說嗎?”

秦放兀自笑出聲:“大哥, 我以為你又要問我長高了沒, 每年都問, 沒意思。”

秦秀才:“……”

若十幾年前,兩人早就鬧開了,不過經過長年的沈澱,他們摒棄了孩童時期鬥獸般的行徑,收起棱角, 做起兄友弟恭的樣貌。

因為秦秀才需要弟弟雙手賺錢,養他的病, 秦放卻也不是沒有所求。

他想要在錦衣衛混出頭, 就要有母親、家人,把他們作為弱點,暴露在皇權前, 否則皇帝用得不放心。

因他最開始起點低,那營生行當, 不值得大肆宣揚。

這也是當初隆光帝讚他“秦刀斧”,他卻要謙讓的緣故。

秦放轉身,在椅子上坐下,望著兄長的病容,他目光漸遠,似乎陷入回憶:“我十四歲離開青山縣,十六歲,到了京城,大哥知道我做過什麽,對吧。”

秦秀才臉色慘白:“既然都過去了……”

秦放:“有什麽不好提的,我砍過的頭,我一個個都記得。”

時人忌諱死亡,劊子手天然的傷天害理,就算殺的是惡人,遲早會被惡鬼纏上,不得好死。

何況他砍的,並非大奸大惡之人。

當時,前任首輔去世,隆光帝悲痛了一個月,三個月後,首輔結黨的罪責一一被拉出來,可謂罄竹難書。

隆光帝下了抄家的聖旨,男人凡過十歲者,一律當斬,低於低於十歲者,則與女眷一同流放北地,永世不得回京。

首輔之子以血寫書訴冤情,字字泣血,句句錐心。

京中百姓上街,為首輔請願,那執行斬令的劊子手,被百姓堵在巷子,不得出來。

秦放是趕鴨子上架的。

十六歲的少年,遠不如成年男人壯碩,個子卻已逼近成年男人,大雪飄揚之中,他握著刀,看著一個個被押上來的男人。

其中,不少比他年紀還小的。

所有人面色灰白,卻挺直腰背,以文人風骨,面對這場極刑。

秦放盯著一個男人的後脖頸,心想,真好,他們脖子真幹凈,而他的脖子上,都是凍瘡。

在民眾的謾罵之中,他舉起刀。

砍了一個後,他下意識松刀,才發現,鐵制的刀柄結著白霜,因為天氣太冷,他一些薄的手皮粘在刀柄上。

那天到最後,秦放換了幾次刀,拿到了人生第一筆錢,共有四十七兩,一個人頭一兩。

老劊子手慨然,道了聲好力氣,至少沒讓人受罪。

但光這樣的力氣還不夠,這首輔一家是無人為他們入殮了,所以斷頭就斷了,那尋常百姓家若有人犯事,被送上斷頭臺的,想要既讓人不受累,死得輕松,又希望留最後一點皮,好縫合以全屍下葬。

這個度比較難把握,但秦放做得很好。

他收了死刑犯家人的錢,就會刀下留情,利落地帶走一條性命,又留了點黏連的皮肉。

這一幹,就是兩年,秦放一共得了一百兩白銀,並三十二文銅錢。

直到十八歲,他破格進入錦衣衛,當即以手段果斷,刀法狠辣,受到上峰的賞識,逐步攀升,及至受到皇帝召見。

此時,聽得秦放這麽說,秦大咳嗽兩聲:“你當年,也不容易。”

秦放低低一笑:“是啊,我得罪的人,數不勝數,但大哥,我送錢給你治病,四年前你為什麽要聯合青山縣的縣令,汙蔑我貪贓枉法呢?”

秦大臉色驟變,猛地咳嗽:“你說什麽,哪有這種事,汙蔑什麽?”

秦放:“縣令是罪臣的學生……哦,我直接說前任首輔,你可能更清楚。”

“就是被我砍了四十七口男丁的人家。”

至今都有人認為,如果不是當年他接過那把刀,或許皇帝會被民意感動,轉變心意。

每每聽到這種論調,秦放都要笑一聲。

秦大囁嚅:“我聽說縣太爺與首輔有關,可他早就表明立場,不和罪臣同流合汙啊!汙蔑更是無稽之談!”

秦放等秦大狡辯完,笑道:“大哥,錦衣衛最擅長刺探消息,我自有消息渠道。”

知道瞞不過了,秦大狠狠咳嗽,底氣不足:“好吧,你非要這麽說,就當和你說的那樣,我沒那個力氣和你爭!”

“再說都過去四年了,你幹嘛突然提起這件舊事?縣太爺早就卸任了,我也落過水,成這副不中用的身子,你還想怎麽樣?”

秦放拿出一張紙,遞給秦大,道:“簽了吧。”

只看那紙上,“和離”二字赫赫然。

秦秀才驚駭:“什麽意思,你要為兄長主理和離?”

秦放坦然:“對。”

不等秦秀才問為何,秦放將筆遞到他手裏,皮笑肉不笑:“大哥,你簽了,我就不會再怪你四年前做的事。”

秦秀才看著秦放,只覺陌生。

暖和的臥房內,他無端打了個哆嗦。

……

離開秦秀才的房間,秦放仔細看著和離書,上面簽了秦秀才的名字,印了手印,他折好,放到袖子裏。

他大哥依然是這副性子。

四年前,秦秀才被縣太爺邀去畫舫游玩。

那時候,秦秀才知道縣太爺的意圖,又想自己秀才功名都屢試不第,鄉試會試,想都不敢想,不如投奔官員,又認為秦放砍了那麽多頭,該有報應。

他前往赴約,與縣太爺達成合約,卻不曾想,回去的時候,在畫舫上被人推下水中,從此只能纏綿病榻。

若他當時會水,多掙紮幾下,或許就可以看到,他的弟弟,秦放穿著錦衣衛的藍袍裝束,站在畫舫上,看著他在水中掙紮。

十八歲的秦放,俊目中,隱著殘忍的笑。

秦放沒真想殺了秦秀才,只是,病懨懨的大哥,才是好大哥。

往後幾年,他給了家裏那麽多錢,買那麽多人參吊著秦大的命,又替他請禦醫……

他也算個好弟弟。

當然,如果不是嫂嫂,他或許永遠不會撕破臉皮,直談四年前的事。

如今先敲定和離,再謀其餘。

秦放心口熱火炎炎,可如今也才過卯時,還太早,他便叫小廝套上馬,徑自去了衙門。

先在衙門那邊過了再說。

……

碧天院。

蘭絮睡到辰時,就聽雲夢敲門,跟小娟說了什麽,蘭絮起來時,小娟也說了:“奶奶,二爺在外面等著奶奶。”

蘭絮掩唇,打了個呵欠,心想,她昨天沒和他說不要早上來?

跟狗嗅到肉味似的,她都替小娟擔心了,若真應了他,應付起來有點難。

她不管他,慢吞吞洗漱好,外頭冷,她穿得厚,臉上還搽了香膏防凍,做完這些,就又是一刻,如此拖拖拉拉的,秦放竟還在。

似乎在風中站了許久,他肩頭甚至還有薄薄的雪。

蘭絮訝然,好小子,為了小娟,還做起癡情郎。

秦放撇去肩頭雪粒,兩步走到她面前,看了眼小娟。

小娟被他一個眼神掃過來,嚇得低著頭不敢說話。

蘭絮忍著好笑,道:“小娟,你先回去吧,我和小叔有話說。”

小娟低頭,恨不得足下生風,回了院子。

蘭絮示意秦放:“說吧。”

秦放漆黑的眼底,閃爍不定,他語氣比平時多一分謹慎,試探:“嫂嫂,看過那手帕了?”

蘭絮心道他這心思著實藏得深,不看到手帕,她也猜不到呢,就幹脆說:“是。”

秦放忽的問:“嫂嫂不氣?”

蘭絮擡眸,眸中清泠泠的,帶著點笑意:“我為何要生氣?”

小娟又不是她的物品,被人惦記了,她就要生氣。

何況真要她說,秦放並非不良人,只一點,這高大的身板俊逸的容顏,就強於世上多少男子,不消說有本事會賺錢,在婆媳關系中,也不是那隱形人。

當然,蘭絮怎麽想不重要,能不能博得小娟青睞,還得靠他自己。

她這一聲回答後,秦放呼吸發緊,如面絞刑,又如蒙大赦,臉色幾度變換後,又問:“那嫂嫂……怎麽想?”

蘭絮打從看到帕子,就懷疑秦放想請她當紅娘。

她是懶得撮合人家,不過,拿捏秦放的時候不多,如果簡單的,不損到小娟的事,她不是不可以搭把手。

她說:“那就看你表現了。”

秦放驀地放聲大笑,卻又強自壓抑下興奮,道:“我明了了!”

一剎,他心口的氣運,又明亮幾分,蘭絮不得不垂眸,避開他身上光輝,心道這氣運怎麽還和他情緒有關。

秦放卻以為,蘭絮面上淡然,心底卻有羞意。

原來,他們心意早已相通。

既說表現,他也不能太過,於是縱然飄飄欲仙,秦放有意收斂情緒,饒是如此,他唇角噙著的笑意,仍能讓人覺出他的歡喜。

蘭絮被感染到了,竟也覺出幾分高興。

秦放又說:“嫂嫂,我早早叫人去天山莊定了位子,今天可要出去?”

天山莊是吃烤肉的好去處,想到大冷天吃烤肉,蘭絮咽咽喉嚨,還可以踏雪尋紅梅,著實雅興。

只是天山莊離京城好一段距離,這天看著又陰沈沈的,大抵是要起一場大風雪的……

蘭絮懶懶地打了個呵欠:“有些折騰,帶回來吃不就行了嗎?”

秦放早知她懶,全安排好了:“嫂嫂只管坐馬車,其餘交予我。”

蘭絮瞥他一眼,又見他賣乖,心道這“賄賂”是她該得的,就從了秦放的安排。

不多時,他們沒帶任何丫鬟小廝,秦放親自駕著車,和蘭絮往天山莊去。

該說老天不賞臉,他們走到半道,天上就飄下鵝毛大雪。

這馬車大,蘭絮正睡得舒坦,聽到簌簌聲響,推窗一看,漫天的大雪,眨眼間就在地上鋪出一片銀。

秦放放緩馬兒行走。

他道了聲天公不作美,又好笑,是否踏過這場大雪,一切都能好起來。

那份和離書,在他懷裏,捂得熱乎乎的。

見此路況,蘭絮也不執著於烤肉了,還好帶了點吃的在車上,她叫秦放:“咱們找個地休息一下吧。”

秦放無聲嘆息,說:“好。”

引馬繼續朝前,只瞧不遠處,山色有無中,有幾處黑瓦白墻,到了跟前,於落雪中,能見得上面掛的牌子:觀音廟。

卻是落敗了,門扉破舊,門口沒人看守,進得廟中,蛛絲灰塵不少,偶有火堆的痕跡,看來也曾有旅人在此休息過。

觀音像斜倒在地上,凝著細細的白霜。

秦放找來一捧稻草,掃掉地上的灰塵,又從馬車裏拿出被寢等物什,鋪在地上,蘭絮不和他客氣,她直接坐下。

不多時,秦放找到幹枯的柴禾,生起火。

看他這麽熟練,沒少在野外生活。

似乎察覺她審視的目光,秦放雖側對著她,卻背脊挺直,就是有點緊繃了,不夠放松。

蘭絮毫不客氣點破:“現下才知留心形象,早幹什麽去了?”

秦放:“嫂嫂對我形象,可有不滿?”

說句心裏話,他這身高,這臉,在蘭絮這是沒什麽可以挑剔,她只是借此說他過去的放縱言論。

於是,蘭絮說:“你這性子,可以收斂一點也好。”

秦放:“收斂什麽?”

蘭絮:“你和女子說話的方式。”得虧她不是純古代人,換個古代閨秀,聽秦放前頭說的話,要麽氣死,要麽羞死。

秦放一手抵著下頜,他面龐對著火堆,暖色在他臉上暈開一層溫和,他目光朝蘭絮這邊一移,又看向火堆。

他嘀咕了一句:“一時改不來……不過,若你不喜歡,是可以改的。”

補了一句自證清白:“我從來只與你這樣說過話,和別的女人也好,男人也好,都是正正經經的。”

蘭絮:“……”

她心裏有一點怪異感,還未想清楚,就聽暗處突的一聲“窸窣”,以為還有別人,她當真嚇一大跳。

秦放倒是冷靜,從一旁撿起一個石子,手腕一甩,石子如刀刃一般,直戳暗處。

“吱”的一聲,一只剛要逃跑的黑色玩意,被石子打得軟倒在地。

原來只是老鼠。

蘭絮拍拍心口,又看秦放,真心說:“小叔這手功夫,爐火純青。”

秦放挑起長眉:“嫂嫂一誇,也算值得了。”

蘭絮斜覷他,才剛說了要改,這不又是這樣,花言巧語的。

秦放也發覺了,便摸摸鼻尖,再看那老鼠的死屍留在這不好看,他拿出一根樹枝,用隨身的彎刀削尖,再把老鼠串起來,丟到外面去。

秦放做這些時,蘭絮閑得無聊,和不遠處的觀音銅像對上眼。

她走到觀音銅像前,伸手,想拂去它身上的冰霜,卻聽秦放一聲:“別碰。”

蘭絮回頭,他拿來了稻草,跟著蹲身,擦掉了觀音面上的霜,才說:“這下可以了。”

蘭絮:“這是何意?”

秦放說:“這些鐵質制結霜的,你不把霜弄掉,直接碰上去,會粘上你的皮,撕下來時自然疼,甚至流血。”

蘭絮噗嗤笑了出來:“我知道,不過這是銅,比鐵好一些的。”

秦放跟著笑:“謹慎點好。”

他自己倒是無所謂,可是是她的話,就要小心。

蘭絮突的問:“你怎麽知道寒鐵會粘皮?”

秦放想了一會兒,說:“握過那種鐵制刀柄,皮粘上去,那時候還不懂,下意識松開手,皮被刀柄撕開了。”

他手上血流如註,和那些飛濺在身上的血一起。

蘭絮想象了一下:“嘶,聽著很疼。”

秦放:“若得嫂嫂一句……”

蘭絮:“咳!”

秦放閉上嘴,但好像沒說出想說的,總惦念著,遂而嘆氣二三次,又偷看她,見她始終不搭話,只好作罷。

蘭絮心想,他剛剛應該是想到了不是很好的記憶,因為他心口那一團氣運,突的動了一下。

毫無疑問,秦放的過去是艱苦的,他二十二年的的人生,跨度是巨大的。

從小江氏對他,肯定遠不如對秦秀才,到十幾歲,就去“闖江湖”了,到如今,也算享福。

只是,他不像那種由奢入儉難的人,眼下的榮華富貴,他也沒有刻意去維護,有一種千金散盡還覆來的豪氣俠氣。

蘭絮是欣賞這一點的。

她擡眼,看向屋外的雪。

方框之外,天地一片雪白,雪片如紙片,屋內柴禾燒出的味道,令人鼻間生暖,雖是破舊了些,卻有種與世隔絕的純凈。

這一刻,她倒覺得,和秦放身上的氣質不謀而合。

她心念一動,松口:“好吧。”

秦放一怔:“什麽?”

蘭絮:“我答應你。”答應你,給你做次紅娘。

下一瞬,只看秦放目似朗星,他起身,踱了兩步,他拿出懷裏的和離書,遞給蘭絮,又去行囊裏翻筆。

蘭絮困惑又驚奇:“和離書……你怎麽讓你大哥簽的,不對,你怎麽把這東西拿出來了?官府都蓋印了?”

秦放聲音含笑:“對,只要你把名字簽了,就是和離了。”

程序先後有問題,但好歹是把程序走完了。

蘭絮:“哦……”

秦放兀自磨墨,忽的察覺什麽,問:“你不想和他和離?”

蘭絮回過神:“倒也不是,是有些措手不及。”

她知道錦衣衛搜集信息的能力,但她從沒和任何人說過心裏的想法,除了系統,系統也不會出賣她。

那秦放還是她肚裏的蛔蟲麽,居然知道她老早就想和離了,如果這是討好的話,她倒是樂得接受。

於是,在秦放遞筆過來時,蘭絮認真寫上自己名字,又用紅印泥,戳上自己的印。

秦放忽的悶悶笑出聲。

這一刻,他確定了,早在她成親時,他就得阻止的,還好,事情終於上了該上的正軌。

蘭絮用自己一方素色手帕,擦著手指,她只看秦放看著自己,正疑惑:“又怎麽了?”

下一刻,卻是一陣失重感,她竟然被秦放一把掐著腰肢抱起,轉了兩圈!

男人低頭,額頭幾乎快與她相貼,只他眉眼一揚,眼底似東風夜放花千樹,燦燦然明滅,道:“這便好了!”

蘭絮心內發緊。

她驀地反應過來,用力拍他肩膀:“你、你放我下來!”

秦放松手,卻仍將手虛虛扶在她腰上。

蘭絮有些頭暈目眩,耳膜鼓動,她聽到自己心跳愈發震動、轟鳴,與自己急促的聲音:“你在做什麽!小娟不可能會喜歡你這麽孟浪!”

秦放一楞:“小娟?關小娟何事?”

蘭絮:“你不是請我替你擋小娟的說客嗎?”

秦放:“我什麽時候說過?”

蘭絮:“……”

她先捋到線頭:“你不是喜歡小娟麽,不然收著她的手帕做什麽?”

秦放:“那不是你的手帕嗎?”

蘭絮:“不是我的,是小娟的!”

下一瞬,兩人四目相對,須臾,都從雙方目中,看到震驚、不可置信雜糅成一處的情緒——

弄錯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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